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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0一四年諾貝爾文學獎
◆一九七八年法國龔古爾文學獎
「我用盡一生,只為找尋原點。」-莫迪亞諾
二0一四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榮獲法國龔古爾文學大獎傳世代表作
當今文壇第一位先後榮獲龔古爾獎和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
「他用記憶的藝術,召喚最難理解的人類命運,揭露納粹佔領時期人們的生活世界。」
──二0一四年諾貝爾文學獎授獎理由
──諾貝爾文學獎修訂新版──
書衣選用黑色星河紙,以銀色金屬油墨印刷,呈現錯視空間,文字以白墨絹印。
當代最重量級法國作家,一生寫出一座座發光的記憶迷宮,如白夜的蛛網;
他筆下流光岑寂,召喚時代的迷霧;簡易的鋪陳中,蘊含濃郁的生命憂傷。
失去記憶的私家偵探,想要找回真實的身份。
陌生的旅程指向終點,羅馬暗店街二號。
這條僻靜的街,這些在暮色中站崗的人影,為何如幽靈般緊緊跟隨?
這是我自己的生活?抑或是我潛入了另一個人的生活?
「我到底是誰?」
患失憶症長達十年的私家偵探居依(Guy),面對事務所的夥伴決定退休,孤單的他打算找尋自己的身份。這趟穿梭在戰後巴黎暗夜裡一條條街區的迷途中,他孜孜不息地尋訪可能是自己的「那個人」的線索,一一走訪「那個人」的親朋好友的蹤跡,他們出生的關聯或生活的地點,一個接一個人物各自神祕地出現與消失,開啟一個又一個謎團,主角甚至發現自己曾有多個化名,並且就在想要逃離德國佔領時期的過程中,他喪失了記憶…那時將要逃往瑞士邊境的幾個人,將是世界上僅剩下可能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
一種感覺油然而生,好像那些稍縱即逝的夢的碎片,你醒來時試圖
抓住它們,以便把夢補圓。
《暗店街》藉由失去身份的主角,交錯了現時與往昔,結合了真實與想像,疊合了空間與記憶。全書共有四十七個片段,跨越二十年時間,不同時間地點人物,像神祕的星圖。調查中屢屢把讀者帶回二戰德國佔領時期的巴黎,一段人們不願面對的黑暗時期,作家莫迪亞諾作品慣常出現「記憶」「時間」「身份」的主題,在這本作品中閃耀出最破碎又最熾亮的光芒。
時間的流沙不斷掩埋我們在虛無世界的依據,
「沙子只把我們的腳印保留幾秒鐘。」「我們將在流沙中走到底。」
【名家推薦】
「可以說,莫迪亞諾就是當代的普魯斯特。」
──彼得.英格朗(瑞典皇家科學院主任秘書)
「精緻而巧妙…莫迪亞諾的策略是靜靜地靠卜斤具有神秘和恐怖氣質的主題。就像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指出一瓶盛著毒藥的瓶子。他給陽光普照的現在打開了通向過去的黑暗之門。」
──《泰晤士報文學副刊》
「他用記憶的藝術,召喚最難理解的人類命運,揭露了納粹佔領時期的生活世界。」
──二0一四年諾貝爾文學獎授獎理由
導讀
《暗店街》與莫迪亞諾
派屈克.莫迪亞諾是當今仍活躍於法國文壇並深受讀者喜愛的著名作家之一。二0一三年推出新作《但願別迷失街角》(Pour que tu ne te perdes pas dans le quartier),出版社Gallimard首刷起印六十萬本,顯見他在法國受歡迎的程度。
莫迪亞諾一九四五年七月三十日出生於巴黎西南郊布洛涅-比揚古(Boulogne Billancourt)的一個富商家庭。父親是猶太人,二次心大戰期間?事走私活動,戰後在金融界工作。母親為比利時籍演員。他有個哥哥呂迪,但不幸早逝。雖然生於戰後,沒有親身經歷過納粹佔領法國時代,但是作者對於重現這個時代的氛圍有揮之不去的入迷,這個主題在《暗店街》中得到最充分的表現。
《暗店街》的敘述者是位患了失憶症的私家偵探。為了找到自己的真實身份,了解自己前半生的經歷,他孜孜不息地尋訪可能是自己的「那個人」,與之有關的親朋好友的蹤跡,任何線索包括去過的地方或出生的證明,他都逐一尋訪。這起偵探對自己身份的調查過程中,他接觸的對象中有俄國流亡者、無國籍的難民、酒吧老闆、夜總會的鋼琴師、美食專欄編輯、古城堡的園丁攝影師、賽馬騎師等等。這些調查將讀者帶回主角所失去記憶但作者顯然情有獨鍾的佔領年代。這些人物來去像一道道門扉般,開啟又闔上,在他們談起經歷之間,再現了這一黑暗時期法國社會及人民生活。
全書共有四十七個片段,時間橫跨二十年,途經的地點包括巴黎境內許多街區、法國西北部奧恩省的瓦爾布勒斯、中部二戰貝當「維琪」政府所在維琪(Vichy)、東南部上薩瓦爾省境內離瑞士邊境不遠的小鎮默熱弗(Megeve)、甚至跨出法國,遠到智利首都瓦爾帕萊索(Valparaiso)、大溪地首府帕皮提(Papeete)…從故事主角偵探逐一接觸尋訪人物的結構中,作者繼承了寫實主義的創作手法。
但是,莫迪亞諾的作品具有完全不同於傳統寫實主義小說的特徵:真實與想像的結合,現時與過往的交錯下,不同空間疊合。故事中四十七個段落,就像積木般由讀者組裝,才能拼成圖形。不過這些片段很難嵌合得天衣無縫。在主人翁鍥而不捨地尋找自己真正身份的過程中,常常因為某個細節的不吻合而功敗垂成。他和他前半生的可能見證人的「所經之處只留下一團迅速消失的水氣」,他們「從虛無中突然湧現,閃過幾道光後又回到虛無中去」。但是敘述者沒有望,怹決定按照有可能是自己的「那個人」的舊地址,去義大利羅馬的暗店街二號調查,進行最後一次的嘗試。
莫迪亞諾的作品結構緊湊文筆流暢,語言精鍊,雖無驚天動地的事件,或繁複錯綜的情節,但深刻的內涵和作者的藝術造詣使他的小說引人入勝,令人愛不釋手。儘管進入八0年代,莫迪亞諾的創作題材和方式發生變化,他不再單一關注佔領年代,也投身劇本詩歌兒童文學創作,但是,「追尋往事」依然在他的生命中佔重要地位。復原歷史並非作者的目的,他力求用清晰準確的語言營造西默農偵探小說式的變幻不定、詭譎多變的氣氛,一種精神和心理的氣氛。
莫迪亞諾至今創作三十多部作品,包二十八本小說、八部電影戲劇劇本、兒童文學、歌詞創作等。。他為名導路易.馬盧電影【拉孔布.呂西安】編寫劇本,榮獲奧斯卡。與插畫家桑貝合作的繪本《戴眼鏡的女孩》也大受歡迎。他的小說作品普遍篇幅不長,沒有特別大賣的書,但水準整齊、俱是傑作。不過法語以外的讀者,最熟悉他的代表作仍是1978年榮獲龔古爾獎的《暗店街》。
內文試閱
一
我什麼也不是。這天晚上,我只是露天咖啡座上一個淡淡的身影。我等著雨停下來,這場大雨是于特離開我時開始下的。
幾個小時前,我們在事務所見了最後一次面。于特像往常一樣坐在笨重的辦公桌後面,但穿著大衣,讓人覺著他真要走了。我坐在他對面那張供主顧坐的皮扶手椅裡。乳白玻璃燈光線很強,晃得我眼睛睜不開。
「好吧,居依......結束了......」于特歎了口氣說。
辦公桌上攤著一份卷宗。可能是那個目光驚愕、面部浮腫、棕色頭髮的小個子男人的卷宗,他委託我們跟蹤他的妻子。每天下午她去保爾—杜梅林蔭大道相連的維塔爾街上一家酒店式公寓,和另一個棕色頭髮、面部浮腫的小個子男人會面。
于特若有所思地撫摸著鬍子,一把短短的、掩蓋住雙頰的花白鬍子。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茫然若失。辦公桌左邊是我工作時坐的柳條椅。
身後,一排深色木書架占去了半面牆,上面整整齊齊擺放著最近五十年來,各類社交名冊和電話號碼簿。于特常對我說這些是他永不離身的、不可替代的工具書,這些名冊和電話簿構成最寶貴、最動人的書庫,因為它們為許多人、許多事編了目錄,它們是逝去世界的唯一見證。
「你怎麼處理所有這些社交人名錄呢?」我手臂一揮指著書架問于特道。
「居依,我把它們留在這兒。我沒有退掉套房的租約。」
他迅速環顧四周。通向鄰室的雙扉門開著,看得見裡面那張絨面磨舊了的長沙發、壁爐、映出一排排電話簿和社交名冊,以及倒映于特臉部的鏡子。我們的主顧經常在這間屋子裡等候。地板上鋪著一塊波斯地毯,靠近窗戶的牆上掛著一幅聖像。
「居依,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這麼說,你保留了租約?」
「對。我不時會回到巴黎來,事務所就是我落腳的地方了。」
他把香煙盒遞給我。
「我覺得保留事務所的原狀心裡會好受些。」
我們在一道工作已八年有餘。一九四七年他創辦了這家私人偵探事務所,在我之前與許多人共事。我們的任務是向主顧提供于特所說的社交情報。他很樂意地一再說,一切都發生在上流社會人士之間。
「你認為你能在尼斯生活嗎?」
「能呀。」
「你不會厭煩嗎?」
他吹散了自己吐出的白煙。
「居依,總有一天得退休的。」
他身子笨重地站了起來。于特大概體重有一百多公斤,身高一百九十五公分。
「我的火車二十點五十五分開。我們還有時間喝一杯。」
他在我前面順著過道走到衣帽間。這衣帽間奇怪地呈橢圓形,淺灰褐色的牆壁已褪了色。一個裝得太滿合不上的黑色皮包放在地上。于特拿起皮包,用一隻手托著它。
「你沒有行李嗎?」
「我提前寄走了。」
于特打開大門,我關上衣帽間的燈。在樓梯口,于特遲疑片刻,然後關上了門。聽到這金屬的哢嗒聲,我的心縮緊了。這聲音標誌著我生命中一個漫長時期的結束。
「這叫人情緒低落,是吧,居依?」于特對我說,他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了一方大手帕,用它擦了擦額角。
那塊長方形黑色大理石牌子依然在門上,牌子上用飾以閃光片的金色字母刻著:
C. M.于特
私人偵查所
「我留下它。」于特對我說。
然後他鎖了門。
我們沿著尼耶爾林蔭道一直走到珀雷爾廣場。天黑了下來,儘管已經進入冬季,空氣還很暖和。我們在珀雷爾廣場繡球花咖啡館的露天座上坐了下來。于特喜歡這家咖啡館,因為它的椅子和以前一樣飾有凹槽。
「你呢,居依,你有什麼打算?」他喝了一口加水白蘭地,然後問我。
「我嗎?我找到了一條線索。」
「一條線索?」
「對。有關我過去的一條線索......」
我用故作莊重的語氣講了這句話,他聽了微微一笑。
「我一直相信總有一天你將尋回你的過去。」
這一次他是鄭重其事的,這使我很感動。
「可是你看,居依,我在考慮是否真值得這樣做......」
他沉默了。他在想什麼?他本人的過去?
「我給你一把事務所的鑰匙。你可以不時去一趟。這樣我會高興的。」
他遞給我一把鑰匙,我把它塞進褲子口袋裡。
「打電話到尼斯給我吧。告訴我......你過去的事......」
他說,站起來和我握手。
「要不要我陪你上火車?」
「哦!不,不......這太叫人傷心了......」
他一大步就跨出了咖啡館,免得再回頭,我感到心裡空落落的。這個人對我恩重如山。十年前,當我突然患了失憶症,在迷霧中摸索時,如果沒有他,沒有他的?明,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的病情感動了他,他甚至靠關係拜託了很多人為我搞了一個新身份。
「拿著,」他一邊對我說,一邊遞給我一個大信封,裡面有張身份證
和一本護照,「現在你叫居依.羅朗了。」
我是來向這位偵探討教,請他施展才幹為我的過去尋找見證人和蛛絲馬跡的。他補充說:
「親愛的居依.羅朗,從現在起,不要再朝後看了,想想今天和未來吧。我建議你和我一道工作......」
他之所以同情我,是因為——事後我聽說——他也失去了自己的蹤跡,他的一部分身世突然間好似石沉大海,沒有留下任何指引路徑的導線,任何把他與過去聯繫起來的紐帶。我目送這位身著舊大衣、手提黑色大公事包的筋疲力盡的老人在夜色中漸漸遠去,在他和過去的網球運動員,英俊的、一頭金髮的波羅裡海男爵康斯坦丁.馮.于特之間,哪有什麼共同之處呢?
二
「喂!是保羅.索納希澤先生嗎?」
「正是。」
「我是居依.羅朗......你知道......」
「是呀,我知道!我們能見面嗎?」
「行......」
「比方......今晚九時左右在阿納托爾—德拉弗日街......對你合適嗎?」
「一言為定。」
「我等你。一會兒見。」
他啪嗒一聲掛了電話,汗水順著我的兩邊鬢角往下淌。剛才我喝了一杯白蘭地給自己壯膽。為什麼在電話機上撥個號碼這樣微不足道的事,我做起來這麼難,這麼怕呢?
阿納托爾—德拉弗日街的酒吧裡一個顧客也沒有,他身穿外出時的服裝站在櫃檯後面。
「算你運氣好,」他對我說,「我每星期三晚上休息。」
他朝我走來,把手搭在我的肩頭。
「我非常想念你。」
「謝謝。」
「我的確惦著這件事。你知道......」
我想對他說別為我操心,但是講不出口。
「最終我認為你應該和我在某個時期經常見到的一個人十分親近......但這個人是誰呢?」
他搖了搖頭。
「你不能給我提供一點線索嗎?」
「不能。」
「為什麼?」
「先生,我一點記性也沒有。」
他以為我在開玩笑,仿佛這是鬧著玩或猜謎語,於是他對我說:
「好吧,我自己想辦法。你事事都讓我作主嗎?」
「可以這麼說。」
「那麼今晚我帶你去一位朋友家吃飯。」
出門前,他猛地拉下電錶的閘,關上實心木門,上了好幾道鎖。他的車停在對面的人行道上。這是輛黑色的新車。他彬彬有禮地為我打開車門。
「這位朋友在阿夫雷市和聖克盧交界處經營一家挺不錯的餐館。」
「我們要去那兒?」
「對。」
從阿納托爾—德拉弗日街(Rue Anatole de la Forge),我們駛入大軍林蔭道,我真想馬上下車。
要一直開到阿夫雷市,我覺得受不了。但必須拿出勇氣來。
抵達聖克盧門以前,我一直在和攫住我的恐懼作鬥爭。對這位索納希澤我幾乎一無所知。他會不會設個圈套讓我鑽呢?不過,聽著他講話,我漸漸放下心來。他一一說出他各個階段做過的工作。他先在俄國人的夜總會裡工作,然後在香榭麗舍大街的朗熱餐館和康邦街的卡斯蒂耶旅館工作,在經營阿納托爾—德拉弗日街的酒吧前,他還在其他餐館酒店做過事。每一次,他都遇到讓.厄爾特這個人,二十年當中他們成了一對老搭檔。我們要去找的正是這位朋友。他們兩人一起准能解開我的謎。
索納希澤駕車十分小心,我們花了將近三刻鐘才抵達目的地。一座平房,左半部被一株垂柳遮住。在右側,我看見一叢灌木。餐館廳堂寬敞,一個人從照得雪亮的大廳盡頭朝我們走過來。他向我伸出手。
「很高興認識你,先生。我是讓.厄爾特。」
接著,他衝著索納希澤說:
「保羅,你好。」
他把我們帶到大廳盡頭。一張餐桌上擺好三副餐具,桌子中央有一束花。
他指著一扇落地窗說:
「我的顧客在另一座平房裡。是婚宴。」
「你從來沒來過這兒?」索納希澤問我。
「沒有。」
「那麼,讓,帶他看看周圍的景致吧。」
厄爾特領我走上陽台,陽台上有一片池塘。左邊,一座中國式的小拱橋通向池塘右岸的另一座平房。落地窗照得雪亮,我看見窗後有一對人在翩翩起舞。一陣陣音樂從那邊傳過來。
「他們人數不多,」他對我說,「我覺得這場婚禮最終會變成放蕩的聚會。」
他聳了聳肩膀。
「你應該夏天來,可以在陽台上用餐,挺舒服的。」
我們回到餐廳,厄爾特關上了落地窗。
「我們為你準備了一頓便餐。」
他示意我們坐下。他倆並排坐在我對面。
「你喜歡喝什麼酒?」厄爾特問我
「什麼酒都行。」
「佩特呂城堡酒?」
「讓,這個主意好極了,」索納希澤說。
一位穿白上裝的年輕人為我們斟酒上菜。壁燈的光直射在我身上,晃得我睜不開眼。他們坐在暗處,大概想把我看個清楚。
「讓,怎麼樣?」
厄爾特吃著肉凍,不時朝我投來銳利的目光。他和索納希澤一樣長著褐色頭髮,也和他一樣染了髮。皮膚粗糙,雙頰鬆弛,兩片美食家的薄嘴唇。
「是的,是的......」他喃喃自語。
強光下,他瞇著眼睛,為我們斟了酒。
「是的......是的......我想我見過先生。」
「這件事的確傷腦筋,」索納希澤說,「先生拒絕給我們提供線索......」
他似乎突然靈機一動。
「也許你希望我們不再談這件事?你寧願隱姓埋名?」
「根本不是。」我微笑著說。
年輕人端來一盤小牛犢的胸脯肉。
「你從事什麼職業?」厄爾特問我。
「我在一家私人偵探事務所,C. M.于特事務所工作了八年。」
他們打量著我,驚得發呆。
「但這和我以往的生活一定毫無關係,所以你們不必考慮這一點。」
「真奇怪,」厄爾特定睛望著我說,「別人看不出你的年齡。」
「大概因為我留了鬍子。」
「你沒留鬍子的話,」索納希澤說,「也許我們立即就能認出你來。」
他伸出胳臂,把手平放于我的鼻子上方遮住鬍子,然後像肖像畫家面對他的模特兒,瞇起眼睛注視我。
「我越看先生,越覺著他是一群夜遊族中間的一個......」厄爾特說。
「什麼時候的事?」索納希澤問道。
「呵!……很久以前......保羅,我們不在夜總會工作已有很長時間了......」
「你認為這是塔納格拉夜總會時期的事?」
厄爾特定睛望著我,目光愈來愈強烈。
「請原諒,」他對我說,「你能不能站起來一小會兒?」
我站起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
「對,我想起了一位顧客。你的身材......等等......」
他舉起一隻手僵在那裡,仿佛想留住一個稍縱即逝的東西。
「等等......等等......保羅,我想起來了......」
他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你可以坐下了。」
他高興得手舞足蹈。他相信即將說出的事肯定奏效。他彬彬有禮地為我和索納希澤斟了酒。
「是這樣......那時總有一個人陪著你,和你個頭一般高......也許更高一點......保羅,你想起來了嗎?」
「你講的是什麼時候的事?」索納希澤問道。
「當然是塔納格拉時期......」
「一位和他個頭一般高的人?」索納希澤為自己重複了一遍,「在塔納格拉?」
「你想不起來?」
厄爾特聳了聳肩膀。
現在輪到索納希澤露出得意的笑容了。
「我想起來了......」
「什麼?」
「斯蒂奧帕。」
「對呀。斯蒂奧帕......」
索納希澤朝我轉過身來。
「你認識斯蒂奧帕嗎?」
「也許認識。」我小心地回答。
「你認識......」厄爾特說,「你常和斯蒂奧帕在一起......我能肯定......」
「斯蒂奧帕......」
聽索納希澤的發音,這一定是個俄國人的名字。
「每次總是他要求樂隊演奏《阿拉維爾迪》......」厄爾特說,「一首
高加索的歌曲。」
「你記起來了嗎?」索納希澤用力捏住我的手腕對我說,「《阿拉維爾迪》......」
他吹起這首歌的曲調,兩眼放光。我也一樣,驟然間,我心潮起伏。我似乎聽過這首曲子。
這時,伺候我們吃飯的那名侍者走近厄爾特,向他指了指大廳盡頭。
一位女子獨自坐在光線昏暗的一張桌邊。她身著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用手心托著下巴。她在想什麼心事?
「是新娘。」
「她在那兒做什麼?」厄爾特問道。
「我不知道。」侍者回答。
「你問過她想要什麼嗎?」
「不,不。她什麼也不想要。」
「其他人呢?」
「他們又要了十來瓶克呂格酒。」
厄爾特聳了聳肩膀。
「這事我管不著。」
索納希澤根本沒有注意新娘和他們說的話,他一再對我說:
「那麼......斯蒂奧帕......你記得斯蒂奧帕嗎?」
他那樣心神不定,我終於帶著神秘的微笑回答他說:
「對,對。有點印象……」
他轉向厄爾特,用莊嚴的聲調對他說:
「他記得斯蒂奧帕。」
「我早料到了。」
白上裝侍者一動不動地站在厄爾特面前,表情尷尬。
「先生,我想他們要開房間了......該怎麼辦?」
「不出所料,」厄爾特說,「這場婚宴不會有好結果......噯,老弟,隨他們去吧。這事和我們無關......」
那邊的新娘仍然坐在桌邊一動不動。她把雙臂交叉在胸前。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獨自一個人呆在那兒,」厄爾特說,「反正這和我們毫不相干。」
他手背一揮,好像在趕一隻蒼蠅。
「咱們言歸正傳,」他說,「那麼你承認認識斯蒂奧帕?」
「對。」我歎了口氣。
「這麼說你們屬於同一幫人......一幫快活放蕩的人,嗯,保羅?……」
「呵!……他們已經全數亡故了,」索納希澤聲調悲切地說,「除了你,先生......我很高興能夠給你......給你確認了方位......你屬於斯蒂奧帕那幫人......我祝賀你......那個時代比我們這個時代美好得多,尤其人的素質比今天好......」
「尤其是我們那時更年輕。」厄爾特笑著說。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問他們,心怦怦直跳。
「我們記不清日期,」索納希澤說,「無論如何,這是八百輩子以前的事了。」
他突然變得十分沮喪。
「有時會有巧合。」厄爾特說。
他站起來,朝大廳一角的一個小吧台走去,給我們帶回一份報紙。
他翻著報頁,終於把報紙遞給我,指著上面的這則啟事:
瑪麗.德.羅桑的子女、孫子、侄子和侄孫,以及友人喬治.薩謝和斯蒂奧帕.德.扎葛里耶夫宣佈,瑪麗.德.羅桑于十月二十五日逝世,享年九十二歲。
十一月四日下午四時將在聖熱納維耶芙.德布瓦公墓禮拜堂舉行宗教儀式並下葬。
十一月五日將在巴黎第十六區克洛德.洛倫街19號俄羅斯東正教堂舉行九日彌撒。
不再另行通知。
「這麼說,斯蒂奧帕還活著?」索納希澤說,「你還與他見面嗎?」
「不。」我說。
「你做得對。必須在現時生活。讓,給我們來點燒酒吧?」
「立刻就來。」
從這一刻起,他們似乎對斯蒂奧帕和我的過去完全失去了興趣。不過沒有關係,因為我終於掌握了一條線索。
「你能把這份報紙留給我嗎?」我裝作無所謂地問道。
「當然。」厄爾特說。
我們碰了杯。這麼說,過去的我在這兩位酒吧間老闆的記憶裡只剩下一個身影,它還被另一個叫做斯蒂奧帕.德.札戈 里耶夫的傢伙的身影遮去了一半。而這位斯蒂奧帕,照索納希澤的話說,他們很久以前就沒他音信了。
「這麼說,你是私家偵探?」厄爾特問我道。
「現在不是了。我的老闆剛剛退休。」
「你呢?你繼續幹嗎?」
我聳了聳肩膀,沒有回答。
「不管怎樣,我非常高興再見到你。你隨時可以來這兒。」
他站起來,向我們伸出手。
「請原諒......我下逐客令了,我還有帳要算......還有那些人,他們的放蕩......」
他朝池塘那邊指了指。
「讓,再見。」
「保羅,再見。」
厄爾特若有所思地望著我。他緩緩地說:
「現在你站著,我又回想起別的事......」
「他讓你想起什麼了?」索納希澤問道。
「我們在卡斯蒂耶旅館工作時,有位顧客每天很晚才回來......」
索納希澤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不管怎樣,」他對我說,「你有可能在卡斯蒂耶旅館住過......」
我尷尬地笑了笑。
索納希澤挽住我的胳膊,我們穿過比來時更暗的餐館大廳。穿淡藍連衣裙的新娘已不在桌邊了。外面,我們聽到陣陣音樂聲和笑聲從池塘那一邊傳來。
「對不起,」我對索納希澤說,「你能不能再唱一遍那位......那位叫什麼來著,總要求演奏的歌曲?」
「那位斯蒂奧帕?」
「對。」
他用口哨吹出那首歌的前面幾小節,然後停了下來。
「你會再見到斯蒂奧帕嗎?」
「也許吧。」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臂。
「請告訴他索納希澤仍然時常想念他。」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
「說到底,讓也許是對的。你在卡斯蒂耶旅館住過......你努力回想一下......卡斯蒂耶旅館,康邦街......」
我轉過頭去,打開車門。有個人蜷縮在前座上,額頭靠著車窗玻璃。我俯下身去,認出了新娘。她睡著了,淡藍色連衣裙撩了起來,露出半截大腿。
「得把她弄出來。」索納希澤對我說。
我輕輕搖了搖她,她沒有醒。於是,我攔腰抱起她,把她抱出了車子。「總不能把她放在地上。」我說。
我一直把她抱到旅店。她的頭在我的肩膀上晃來晃去,金黃色的頭髮撫弄著我的脖頸。她身上有股胡椒的香味,使我回想起什麼。但究竟是什麼呢?
三
(未完待續…)
資料來源:MOMO購物中心 - 暗店街〈諾貝爾文學獎修訂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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